一、
　　 夜幕四合，两条灰色的铁轨直直地插进远方大山的肚子里，那是一个幽暗的山洞。犹如一只巨大的独眼怪兽，耐心十足地等待着它的猎物靠近，然后吞掉。我想，天上的繁星它是吞不掉的。浩瀚的银河里星光璀璨，不时划过一颗流星摇曳着长长的尾巴，一头扎进初秋的夜色里。三五声虫鸣隐蔽在草丛里讥笑。耳边的风，仿佛轻叹了一声。风轻叹了一声，树上的叶子就落下一片，落下的那片叶子偷偷藏到我的脖颈里，微凉。我的手没有动。脚下的枕木似乎在微微颤抖着，这种感觉从趾尖和脚掌攀援而上。最后堆积到膝盖处演变成一阵阵的疼痛，我知道那里有一块还没有结痂的伤口。那是跌倒时，路基上布满棱角的碎石留给俺的印记。不知道，风在朝哪个方向吹。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沿着铁路线走了多久？也许是两个小时，也许是二十个小时，也许是二十个世纪。我形如鬼魅，赤脚机械地拍打着枕木发出声响，拴在一起的运动鞋一前一后搭在肩上，小船般左右摆动着。就让那呼啸而来的火车带走我吧，我已厌倦了这个冰冷的世界。我真的累了，神情恍惚身心俱疲。卧在凉飕飕的铁轨上，让坚硬的钢铁和自己柔软的皮肤热烈的拥抱吧！我知道铁轨那头有只无形的大手，哐哐地逼近逼近。我的骨骼、我的血肉、我的灵魂，一切的一切，统统带走吧！
　　 二、
　　 塞北的雪花随风轻舞，马家沟就隐没在大青龙山的角落里。若不是袅袅的炊烟穿过树梢，若不是鸡鸣犬吠砸出满窗的冰花，我会一直冬眠到惊蛰呢。唉！小小的人儿，心里就没有愁事儿吗？爹的脸是冰冷的，师傅的脸也是冰冷的，因为师傅就是爹，所以爹也是师傅。他早就将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完毕，单单等我这只小懒虫，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呢。从五岁开始习武，爹是把我当做男孩子养的。他说：咱老马家的七十六式擒拿手绝不能在我手里失传！原本是传男不传女的看家本领，到我这一辈儿不得不改改了。闯关东之前，父亲的老家在河南黄河边上。那是个武术之乡，上到九十九，下到刚会走，马家的男子汉，人人会一手。想想我们老马家这一支，迁到辽东大概有半个多世纪了吧。
　　 草青草黄，花落花飞，我已经练习武功有六个寒暑了。一招一式，有模有样。鹞子翻身，干净利落，马步冲拳，虎虎生风。望着我红扑扑的小脸蛋儿，师傅颇有成就感，笑眯眯的眼神里闪着赞扬的光亮。我原本单薄的身体渐渐壮实起来，村里的男孩子见到我都有些打怵。尤其是铁蛋子他们背后叫我是假小子！铁蛋子他爹是村主任，铁蛋子用大白兔奶糖收买了一群小跟屁虫。但是，这家伙不敢和我过招，只会背后使坏。他是村子里出名的坏小子。八岁时他就敢把大癞蛤蟆偷偷装到阿霞的书包里，然后像个耐心的猎手等待课堂上发出足以击碎窗玻璃的那声尖叫。老师的教鞭在他的头上断成了三截，这家伙竟然捂着脑袋上刚刚鼓起的大包嘿嘿地偷着笑。真是一个死人都能气睁眼的滚刀肉！教室的门夹断了背后的目光，老师气呼呼地拂袖而去。阿霞吓病了，三天没来上学。铁蛋子在蚊子的包围圈里蹲了一夜，池塘里的蛙声都在呱呱地嘲笑他。真是活该！不练武的时候我也会看着灰茫茫的远山发呆。女孩特有的小心思，我一样不缺的。记不清又经过了多少个冬夏，也记不清做了多少个奇怪的梦，反正从十四岁以后我就说什么也不想打拳了。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徒弟，爹气得直瞪眼，可是拿我有什么办法呢？
　　 山里的春风很大也很邪乎，说来就来，自家柴草垛被狂风掀开了一角。我弯腰抱起一块大石条压在柴草垛上，惊得娘半天合不拢嘴。乖乖！那石头少说也得有百八十斤重，这妮子好大的力气！把娘甩在身后，我得意地拎起书包转身进屋去了。晚上，娘和爹偷偷唠嗑，她说：你瞅瞅，这丫头，大手大脚大个子，身子壮得像堵墙，哪儿像个妮儿？将来找对象都是问题呢！爹有一搭无一搭地哼哈答应着。其实他心里是不会赞同母亲的看法的：“那风摆柳好？那豆芽菜好？哼哼！俺的闺女儿，身体好，学习成绩呱呱叫，哪家妮子比得上？”爹是对的，因为事实胜于雄辩。高中刚一毕业我就被村小聘为代课教师，虽然没考上大学，可是我的心劲儿丝毫不减。手里握着第一个月的工资袋，我心中暗想，日后干得好，还可以转正。桃李满天下的前景，一派大好。村里的小青年们有嫉妒的也有羡慕的，喜得爹一壶小酒下肚儿，哼起了河南坠子花木兰：“李大哥讲话理太偏，谁说那女子不如男。”
　　 九月菊花黄，岭上山梨香。好事儿穿成了串儿，这不，村主任亲自给儿子铁蛋子提亲来了，真是羞死个人儿。爹和村主任在堂屋里喝着茶水扯闲篇儿，内心清高的父亲时而矜持着，时而放声大笑。掌灯时分，我看到铁蛋子他爹乐颠颠地走了。切！捡了金元宝似的。我的婚事就定下了，铁蛋子那小子太张狂，结婚后看我不好好收拾你！想到这里我满脸红霞飞了，滚烫滚烫的，我偷偷地用冷水洗了三遍。哪个少女不怀春呢？你听今早花喜鹊子就在屋头大杨树上喳喳叫着，它似乎也看透了我的心思。一场又一场的寒霜，打红了枫叶，满山满坡都喜气洋洋的披上了彩绸。我喜欢那朗朗的读书声，更喜欢小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，多像清澈的小溪水呀。我把少女的期待就藏在了小溪清凉的水里；藏在了花喜鹊泄密的叫声里；藏在了天空下山林的彩绸里。星星不说、月亮不语，只有风儿吹过来又吹过去。抬头的那一刻，小蜘蛛就吊在屋檐下织网，不知疲倦敏捷地挪移。河边的槐树荫里，铁蛋子拥着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贴心话儿。我当时就晕了，只记住一句话，他说我是他的彩凤凰。他还说等我转正了就结婚，来个双喜临门。那个黄昏，真是迷人呢！连小绿蛙们都停止了欢快的歌声。
　　 不知道是娘先知先觉，还是一语成谶？又或是我乐极生悲？反正连绵的秋雨下个不停，我的心情也阴沉得没有缝隙。仅仅一年的光景，市师范学院取消了内招班，我教师转正的美梦，破了。在沈阳打工的铁蛋子也和我失联了，他是故意这么做的。他是看中了我有个好工作，可是这也不怨我呢？村主任大人捎来话说，他儿子不准备回农村了，要在大城市定居。言外之意，就是这门亲事儿，黄了。我一气之下跑到沈阳去找铁蛋子问个究竟。他居然冷冷地说：“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长相？俺娘说你长胳膊长腿儿粗眉大嘴，没福气。”我的脸都被他侮辱得没处搁放，我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光。转身跑向了车站，决堤的泪水冲垮了昔日的美好向往。可是，我又怎能甘心呢？踉踉跄跄回到家，一头扎在炕上，哭了个天昏地暗。娘哀叹了一声不再相劝。这一夜，秋雨打在庄稼叶子上，屋瓦片上，嘈杂无序。小山村虽然偏远，但是消息一点也不封闭。电视机里的女性节目，我最爱看。相比那些模特的婀娜多姿，明眸皓齿，我是相形见绌。自卑之下，家里的镜子倒了霉。碎片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，像狗皮癣。我愤恨无比，急火攻心，一病就是半个月。娘愁，爹更愁。爹娘的愁就像天上的秋雨，无尽无休。日子匆匆而过，云影子更加高远。我的病一天天好了，为个铁蛋子不值。为个破工作也不值，天生我才必有用。只是心里刚结痂的伤口，不时会有鲜血渗出。娘悄悄塞给我一张存折，当娘的最知道女儿的心。她鼓励我到省城大医院做整容，娘说：“你看看那些大明星哪个眼皮是真的？哪个嘴唇是真的？到时候，咱美了，让铁蛋子后悔去吧！”我喜极而泣。怀揣着爹和娘的半生积蓄，我失踪了整整三个月。绣眉、纹唇、拉眼皮，一系列的疼痛和期盼过后，我真的是脱胎换骨了，出租车趁着夜色开进了马家沟，灯下，娘几乎认不得她的亲闺女了。我的眼眉是细了，嘴唇是薄了，眼皮是双了，可是无论怎么看，这张脸的五官拼凑到一起都是那么惊世骇俗，太不成比例了。扑进娘的怀里，我泪如潮水汹涌澎湃。为了省钱，我自作主张在没有资质的美容师手里挨了刀。我还以为消了肿就会好些呢。没想到竟然，竟然是这个结果。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锥子，即使在黑夜里也能发出凛冽的寒光。我的心已碎，碎成鸡雏们喙下遍体鳞伤的小虫子和乡邻们茶余饭后的一截烟灰。
　　 三、
　　 火车的轰鸣从铁轨上传来，远处的灯光越来越近。俺慢慢闭上眼睛，四魂五魄即将飞走。对不起了娘，对不起了爹，一丝凉气逼近了我的心脏。恍惚中，我又回到了小时候，在爹的背上晃晃悠悠地做着梦。小花猫、小蝴蝶，都在身边腻着。阳光就暖洋洋地搭在眼皮上，自家的小院子仿佛就笼罩在巨大的蓝玻璃下。似真似幻，小河里的鱼儿真多呀，我笑呵呵地伸手去捉它们，突然就掉进了万丈深渊。感觉身体像羽毛一样飘飘而下，却怎么都够不着底。俺想喊想叫，无奈巨大的恐惧压住了嘴唇，胸闷气短慌张绝望都这一刻狂啸而来。
　　 “闺女，闺女你醒了？”一个陌生汉子的声音就在眼前。像爹又不是爹，我努力地睁开眼睛，竟不知今夕何夕。“这是在哪儿？”“闺女，你没事就好。真是吓坏我了，深更半夜的你晕倒在铁路隧道里。别害怕，这里是我的家，我是铁路巡道工老何头。”此时，我终于明白过来我没死，是何老头救了我。喝了一碗何大娘蒸的鸡蛋羹，力气一点点地聚拢到四肢。我又呼呼睡着了，我哪里知道这一天一夜自己居然在铁道线上走了近百公里。若不是老何头把我背回来，我早就成了铁轨上的冤魂了。经历了一场生死，我什么都看淡了，铁蛋子也好，韩明星也罢，都是草尖儿上的露水。在何大娘家住了五六天，我的身体渐渐恢复了，朝夕相处中彼此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。何老头高兴地说：还是你的身体好！从你的反应和体格来看，你就是块儿练武的料。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来了他的过去。原来老何曾经是省体工队的散打队员，退役后留在了铁路工作。我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：“谢谢老前辈救命之恩！”一个通宵的畅谈，老何头终于知道了我轻生的原因所在。他神情严肃说道：“人人都有磨难，风雨过后还是晴天啊！闺女，你要是同意我介绍你去省体工队吧！凭借你的身手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。”我用力点了点头，心里重复着老何头的话：风雨过后还是晴天！他的一番话拨云见日，我心里的窗户被打开了，那些寻死不成遁入空门的念头都逐一打消。去省城那天，我穿上了老何头当年的队服，镜子里的人齐耳短发神采奕奕。何大娘不住夸赞，好，呵呵，多俊的闺女啊！由于自身的功底好，加上勤学苦练和名师指导，我的功夫日渐精进。虽然在女子散打的赛事上我连连取胜，可是我还是不开心，我还有更大的目标藏在心里。
　　 武林风中国勇士选拔赛鸣金开战，经过半年多的准备我一路过关斩将，我终于把中国勇士金腰带系在了腰间。岳武一直默默陪着我，从百姓擂台赛到全国散打王晋级赛，从洲际金腰带挑战赛到决战拉斯维加斯，他的那份爱早就默默植根在我心灵的沃野。为了让我练好转身后踹腿，陪练岳武不厌其烦，有一次由于我用力过猛导致他的一根肋骨骨折。他竟然忍着疼痛不说，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滚落在赛台上。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，终于我凭借这个绝招，成为中国女子散打的大姐大。出访美国、泰国、荷兰、俄罗斯，一次次完美收官。当五星红旗披在肩上的那一刻，我的泪水和汗水湿透了拳套。冠军的泪水是幸福的，冠军的汗水也是苦涩的。
　　 一辆黑色的凌志飞驰在公路上，绿色的树林闪过去了，红色的瓦屋闪过去了，黄色的油菜花铺满了田野。马家沟，我回来了！一千多个日日夜夜，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。看着我痴痴呆呆的傻样子，岳武忍不住笑了起来。村子变化很大，山坡上果园的梨花开得雪白雪白。我竟然认不得哪里是进村的道路？哪里是我的家？岳武回头说道：“你真是个大傻蛋儿，下车问问那个放羊的老头儿，不就知道从哪儿进村了？”下车问路后我坐在车上有些失神。原来，放羊的“老头儿”竟然是铁蛋子。车尾带起的灰尘里，他干咳了几声，酒精烧红的目光有些浑浊不清。铁蛋子心里开始怨恨起自己的爹娘来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？如今自己就像失去树叶的柳条，光杆儿一个。落选的爹，威风尽失佝偻着腰土墙根底下讨要阳光，多病的娘，也是药罐边儿上度日，哪家瞎了眼的闺女肯嫁给他呢？想到这里手中的鞭子恶狠狠地抽在头羊的屁股上，嘶嘶的鞭梢儿夹杂着咩咩的惨叫，都被忽然刮起的风吹得七零八落。“老头儿”收了收腰带，吆喝着羊群走远了，弥漫菜花香味儿的空气里还存留着羊鞭子的“啪啪”声。